林沛理﹕佛洛伊德與六四平反
《亞洲周刊》 2007年5月27日

     從佛洛伊德觀點﹐北京當局只有平反六四(June 4th Massacre)才可向死者交代﹐才能修補與港人的關系。

      香港親北京政團民建聯主席馬力﹐日前發表六四不是屠城﹐也未必有燒尸及坦克車壓過人群的情況發生的言論﹐那種邏輯令人想到尼採的一句話﹕無知跟知識一樣有它的結構與組織(Ignorance is as structured as knowledge)。這幾句瘋言瘋語所觸發的社會效應﹐反映了六四至今十八年﹐香港的創傷壓力心理障礙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仍然未愈。在香港中國併吞十周年的前夕(on the eve of the 10th anniversary of the Chinese annexation of Hong Kong in 1997)﹐六四的慘痛回憶為所有的慶祝活動抹上一層懮郁色彩。如何解讀六四﹐再次成為了香港人劃分敵我的界定性議題(defining issue)﹕一方由始至終都在拒絕承認事情的發生(in continuous denial)﹐一方則陷入停不了的哀悼(in interminable mourning)。究竟六四對香港人的意義在哪裡﹖它在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又扮演什麼角色﹖

      在香港人的深層心理當中﹐六四不是純然可以訴諸理性討論和分析的政治事件﹐而是一出在殘酷劇場(theater of cruelty)上演的家庭悲劇﹐它的主題是父權的濫用與父親的罪孽(the sins of the father)。
如果一廂情願地(ex parte)誤認(mistakenly believes)香港人與中國的關系是一種父子關系﹐而香港人就是那個從小父親棄養的孩子(an abandoned child)而由母親英國(the United Kingdom)撫養至成人﹐香港人與中國人是同父異母兄弟姊妹(siblings sharing the same father)﹔香港人的母親是英國﹐而中國人的母親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四對香港人來說﹐正是一不折不扣的虐兒 (child abuse)庭暴力(family violence)刑事罪案﹕窮凶極惡的父親拿著菜刀﹐去斬殺那些從小就跟父親一起生活的中國籍同父異母兄弟姊妹。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虐兒 (child abuse)庭暴力(family violence)帶來的創傷(trauma)﹐遠遠超過佛洛伊德(Freud)所說的﹐孩童第一次目睹父母交配的原初場景(primal scene)所帶來的震撼。有生以來第一次﹐年輕一代的香港人透過電視﹐親眼看見中共政權(父權體制)可以施加于中國
香港人的同父異母兄弟姊妹)身上最徹底的迫害。他們安全而理想的假設性世界(assumptive world)在那一刻徹底粉碎了。

      作為嚴重的創傷後遺症的患者﹐香港人常常被幸存者的罪惡感(survivor's guilt)所折磨。本來一個健全的社會自然有一套節哀機制(grief system)﹐透過傳統﹑儀式和種種文化以及社會資源和人際關系﹐幫助幸存者撫平創傷和告別死者﹐繼續上路。問題是六四這一事件﹐中國政府一日不肯平反六四﹐一日不在論述層面(discoursive level)賦予六四死者以及他們所作的犧牲以正面的意義﹐自視為六四幸存者的香港人便一日無法取得心理學家所說的感覺閉合(closure)﹐真正告別六四。

      佛洛伊德指出﹐精神創傷是一種在極短時間內于心靈留下烙印的深刻體驗﹐若這創傷得不到適當治療﹐將會在患者的心裡造成永恆的騷動(eternal commotion)。這種永恆的騷動在香港早已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二零零三年幾十萬人上街的七一大游行在精神上與六四是近親﹐甚至可說是六四的重演與重訪。中三番兩次訴諸香港人的謀利動機﹐經濟上給予優惠﹐香港人還是不為所動﹐因為由六四衍生出來的還政于民的政治訴求﹐對他們來說是生死攸關的事情。

      這情況接近心理分析學家拉康(Lacan)比喻為要錢還是要命的不平衡選擇。在這個比喻裡﹐因為要錢就沒命﹐所以留下性命(真正的本錢)﹑交出金錢變成了唯一理性且合理的選擇。在這層意義上﹐批評港人對待中國的態度不理性﹐只是不理解背負著六四虐兒 (child abuse)(family violence)創傷的香港人的心理背景而已。

      可以斷言﹐倘若中國政府仍然拒絕面對六四﹐香港人則繼續哀悼六四﹐雙方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六四將會沒完沒了地被閱讀﹑詮釋和爭論﹐歷史的新一頁將永遠無法揭開。在這樣的情況下﹐北京當局釋放多少善意和為港人提供多少利益﹐也不能完全修補中國與香港人的緊張關系。由此觀之﹐平反六四對中國來說﹐不僅是對歷史的交代﹑還死者以公道﹐也是撫平港人創傷﹑修補破裂父子關系的必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