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世之後:聖女貞德在中環

2013年6月13日  馬竇

這段時間,港大法律學者戴耀廷多了很多綽號,包括「論政書生」、「溫和學者」和「保守中產」等等。傳媒和泛民支持者向他贈上「溫和派」的代號,原因無他,一是「溫和」的標籤正好和「抗爭」相對比,突顯香港人已忍無可忍,連最保守最紙上談兵的儒人雅士,都要捲起衣袖,在烈日當空下身水身汗佔領中環;二是為了表明「佔領中環」雖然觸犯天條,但戴教授本身既無政黨背景又不準備參選,絕無須靠坐監撈政治本錢,知法犯法的背後絕對是丹心一片。

說到這裡,大家會聯想到,有哪一個人也曾在香港社運中扮演過類似的角色嗎?那是黃之鋒,那個一臉孩子氣,讓你很難懷疑他搞社運有任何不良動機的中學生。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時候,我還在英國讀歷史,剛好在寫一篇有關宗教聖人崇拜的論文。我問我的香港朋友,為什麼這樣一場空前成功的反國教運動,領袖不是那些身經百戰、長袖善舞的泛民政治領袖,反是這樣一個學生?朋友聳聳肩,說,「佢地需要聖女貞德。」

小弟向來三心兩意,既喜歡歷史又愛社會學。朋友如此輕輕一句,就將中世紀人物與現代社會扣在一起,我自是佩服不已。然而,我決定打蛇隨棍上,聯想得更遠,問一個更無厘頭的問題:聖女貞德到底給了社會運動怎樣的啟示?

聖女.最壞的時代

回顧人類歷史,很多成功的抗爭,都需要一個聖人來當圖騰。然而,在短短一年的軍事生涯中,貞德從一個牧羊女變成了法國永遠的象徵,六百年間從拿破崙到戴高樂都手持著她的旗幟去打一場又一場看似沒有希望的仗,使我們不禁去問,聖人到底是如何誕生的。

貞德的故事告訴我們,絕望是聖人出現的最重要的條件。1424年,牧羊女貞德第一次聽見神諭時,法國正兵敗如山倒,甚至連肉販都注意到法國皇太子的窘境,拒絕送肉到宮廷。也只有在這樣的氣氛下,牧羊女貞德從鄉下出發到皇宮時,才可能讓已無其他辦法的地主和貴族一路相扶,順利覲見皇太子。

然而,只有絕望是不夠的。聖人雖好,還是需要一群渾蛋襯托。法國所以突然在百年戰爭中處於下風,源於國王查理六世突然精神失常,大權旁落在他的兩位兄弟手上,而他的王后卻分別與這兩位小叔有染,老的影響小的,可能由於老爸發瘋和老媽出軌的關係,查理六世卜的太子查理長成一個懦弱陰險的小男人,比起領兵打仗,更喜歡靠酒色麻醉自己。

更不幸的是,面對英國大軍壓境,法國王宮大臣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先是皇太子查理借機手刃權傾朝野的叔父布根地公爵(Duke of Burgundy),後是布根地公國倒戈相向,調轉槍頭聯合英國進攻法國,此情此景都難免給臣民們「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哀嘆。

這時候,牧羊女貞德出現了,「這個女孩披著白盔甲、騎著黑馬、將自己置入這個灰濛濛的背景中。」她的傳記作家Mary Gordon如是說,置身在一群各懷鬼胎、巧言令色的公爵之中,一個牧羊少女以生硬的禮節和不帶修飾的語言聲稱自己將拯救整個法國,那種倒錯的神聖氛圍,想必深深震撼每個人的心靈。

回望今天,香港泛民的威望也正陷入谷底。民主派人士之間的勾心鬥角,令人覺得這群政治菁英個個都是面目可憎的政棍。泛民近年選戰情勢惡劣,但參與六四集會的人卻屢創新高,這證明香港仍有為數甚多的市民支持民主價值,卻不希望被打著民主旗號的政客所利用,所以只能把對民主的滿腔熱誠寄托給六四的亡魂。這時候黃之鋒出現了,挾著中學生的純真形象,拒絕一切政黨的抽水和騎劫,給了反國教運動一個信心的保證:這群人是真心真意為香港

一旦這群人被寄予香港人對民主抗爭的全部希望和理想時,他們就猶如有了金身護體,刀槍不入。可能是因為從政「搵食」之類的抹黑太多,港人不比外國,對專業政客,素有戒心,總認為他們有撈政治油水之嫌,但這類抹黑,卻難以放在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身上,是以任何人士膽敢質疑這群人的赤子之心,都會馬上被遭受攻擊,而事實上,即使強如ATV焦點,也只敢重覆「學生被利用」的老調,而不敢質疑學生本身的品德,所以說,有了聖人助陣佔領道德高地,運動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戴耀廷作為一介書生,沒有明顯的政黨背景,其實大有成為下一個政治偶像的潛質,一旦真普選聯盟再次陷入狗咬狗骨的窘境,可以由他出來一力承擔。不過偶像之路是否順利,除了上面提到的天時地利人和之外,還得看他的… …看他的裙底。

聖女貞德的裙底

皇太子查理接見貞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貞德去驗身。不是去驗她有沒有肺病是否適合帶兵,而是翻開她的裙底去驗她的處女膜是否完整。按中世紀末期的思維模式,有過性行為的女人就如吃了禁果的夏娃一樣,說的話都不能盡信。也不知是那位中國譯者如此神通廣大,懂得把名字譯做「貞德」,發音雖然有落差,卻很能反映出箇中奧妙。

其實,時至五百年後的今日,政治偶像的私生活仍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甘地的禁慾能力聞名於世、馬丁路德金是牧師、司徒華終身未娶、黃之鋒是個中學生,「貞」為這些人帶來了「德」的力量。試想想如果那天突然有個女同學跑出來,現身說法指黃之鋒當年始亂終棄,此事雖與反國教沒有半點關係,卻鐵定能令其偶像身份破功,沉重打擊運動士氣。

為政者必須兼備私德,這種古老的信念,驚人地從黑白分明的古代完好無缺地傳到了忠奸難辨的現代。私德越高、政治威信也就跟著提高。反過來說,call防暴隊鎮壓示威者事小,但若有太多「感情缺失」,又或者把老婆擺上枱,則絕對身敗名裂。故任何人在成為偶像之前,定必會被嗜腥的媒體翻起裙底仔細檢查一遍,戴耀廷是否能成為政治偶像,仍要看他是否能過這一關。

不過,我們也別把「貞德」兩字看得太膚淺。在很久很久以前,貞節就與對道德底線的堅持緊緊相扣。不是有處女膜的都能當聖人,殉道才是關鍵所在。貞德在不負眾望地打了幾場奇蹟般的、難以解釋的勝仗後,查理終於加冕為王。不過查理決定見好就收,開始與布根地人談判,而貞德卻相信上帝的正義必勝,打算乘勝追擊巴黎,讓查理非常頭痛。貞德最終孤軍深入敵陣被俘,與查理抽掉給她的援助大有關係。而在此之後,查理亦沒有任何拯救或贖回貞德的表示,布根地公爵最終把貞德賣給英國人,讓她接受宗教審判。

在最後的歲月裡,貞德在無盡的審判與虐待中,始終堅決維護那個負心的國王,和她所聽到的神諭。她的審判供詞留了下來,那怕是最冷漠的歷史學家都會覺得不忍卒讀。貞德一度承認自己是異端,因為理論上教會不能處死懺悔了的人。不過她最後撤回了這份供詞,決定忠於她所聽到的聲音,最終昂然步向她的火刑柱。

後來的事實證明,國王查理的政治策略非常成功。布根地公國和英國的勢力先後瓦解,他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被冠以勝利者查理(Charles the Victorious)的稱號。然而,我們也不要忘記,查理只嬴了一次,貞德亦只輸了一次,而在往後五百年間鼓舞著法國人在絕望中反敗為勝的,是聖女貞德,不是勝利者查理。

同樣的掙扎、同樣的矛盾,也出現在三年前的五區公投運動中。曾被視為民主派元老的司徒華,最終並沒有選擇站在勢不妥協的一方。也許,他的確由衷相信妥協能令香港能令香港的民主改革向前跨進一大步,而也許他是對的。不過,也因為如此,他被指臨老「失節」,從此失去了聯合民主派的道德威信。現在,我們也看見緬甸的昂山素姬步其後塵,她被支持者指責「變質」,與緬甸軍政府的妥協正使她的聖人光環急速退去。聖女貞德的故事告訴我們,有時候輸得淒美,比嬴得縮骨,對後世的抗爭也許更有貢獻,五四運動如是、六四事件亦如是。「佔領中環」運動日後亦可能面對同樣的抉擇,而無論是要妥協或是堅持,運動者都不應只著眼當前的勝敗,而要向日後的抗爭、日後的一代負責。其實,戴耀廷把參與者限制在四十歲以上,與一般的社運策略完全相違,頗值得玩味。他是否對「佔領中環」的成功根本不抱厚望,因此希望僅由年長者以身試法,為作為觀眾的年輕一代留下一個美好的殉道見證?

貞德.勒龐

然而,把「運動」變成美好回憶是一回事,把「運動者」變成不朽神像又是另一回事。貞德給我們的最後一堂課,也許就是人氣政治偶像的出現,在長遠而言,不一定會帶來健康的政治生態。在法國,貞德本人就幾乎成為了保守派的王牌。在革命浪潮洶湧的時代,法國王室強調貞德的忠君愛國,把她塑造成雷鋒般的人物;到了二戰期間,雖然戴高樂將軍以貞德作為反抗納粹的大旗,但支持納粹的維琪法國同樣把貞德用作反英的吉祥物,而且用得更得心應手。早前在法國總統選舉中聲勢如虹的民族陣線黨魁勒龐,也是貞德的超級粉絲。她是極端右翼份子,把新移民視作入侵者。我某次在網上看到她在貞德金像面前志得意滿地發表演說,有種作嘔的感覺,也成了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就我看來,至少在三方面而言,聖人註定成為右翼圖騰。首先是聖人崇拜背後代表著對人的極端信任,「聖人」幾乎被毫無保留地交付一切的權力。這和現代三權分立的政治潮流是相違的,喬治.華盛頓不是說過嗎?若沒有權力制衡,那怕連他自己都難免變成獅子豺狼。現代政治的基本信仰是世上並無完人,並無聖人哲王。任何人都需要被約束、否則只會帶來腐化。其次是「聖人」以道德掛帥,(即使我們相信)道德是永恆的,政治主張也不可能適用於千秋萬世。還記得孫中山是如何變成保守主義的圖騰嗎?就是因為無人敢推翻聖人主張,怕會背上不懷好意的罪名,在經歷了好一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後,再開明的思想在若干年後亦定必會相對變得保守落後。最後,若「聖人」永遠正確,又何須一般市民繼續參與政治?他們大可停止思考、停止批判,把一切交給聖人去「代議」。我認為,若聖人當真存在,總有一天應回到山洞裡抄經,凡事訴諸「聖人」的權威,也有可能倒過去影響公民自發審議,對終究民智。

誠然,民主政治本身帶有「除魅化」的功能,因為政客、媒體愛互揭瘡疤,理論上能令「聖人」不復存在,但在混亂之中,失去方向與疲倦挫折的人卻會渴望有一位聖人般的領導者出來指點江山。短期而言,「聖人」對抗爭有著非凡的功能,但長久以言,普羅大眾必須學會有自己去肩負思考政治的權利和責任,否則抗爭潮起潮落,也不見得能動搖保守的岩石半分。我寫這篇文章,既非要贊成或反對抗爭者創造、運用和傳承「聖人」圖騰,而是希望抗爭者這樣做的時候,要有歷史的視野,不要只顧及一時成敗,而要覺悟到自己必須向下一個世代的抗爭負責,而且我們也不要仰望任何人,民主自由,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事,爭朝夕,更要爭千秋,聖女貞德的故事是這樣教導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