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民主運動的泡沫化危機

陶傑
陶傑

《蘋果日報》 2006 年 10 月 8 日

台灣的倒扁示威,「環島行動」沒有甚麼效果,又發動「雙十天下圍攻」,癱瘓雙十慶典,號稱發動二百萬群眾,領袖施明德沉醉在「民主」的光環中,誓要「創造歷史」。

台灣人的問題,正是已經處身一個民主憲政的新時代,還想「創造歷史」。台灣的倒扁行動,雖然動不動就號稱一百幾十萬人,但國際傳媒,卻不太感到興趣。台灣是一個長期受盡外交孤立的「島國」,倒扁行動的群眾心理至為複雜,其中一層,正是想吸引國際注目,只有《紐約時報》、路透社、CNN把台灣的民主運動放在頭條,台灣人才享有成為「國際社會」一員的精神滿足。

然而至今為止,事與願違。為甚麼?因為歐美的政府和傳媒,並不認同台灣這場倒扁運動是人類自由民主鬥爭史上突破的一章。施明德號稱「南非曼德拉」,但今日的民進黨政府並非南非白人種族主義的極權。台灣人的憤怒和抗爭,只是遠東太平洋岸的一星小小的波瀾。

甚麼樣的民主運動才是創造歷史的真正抗爭?今年十月,是匈牙利人民革命五十周年紀念。玩民主運動,想玩出一點國際水準,不妨回顧一下中歐這個小國半世紀前的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革命史詩。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匈共政府為前內政部長拉澤克舉行國葬。拉澤克在史達林時代因為反對蘇共「老大哥」獨裁,遭到秘密處決。國葬有三萬人參加,匈共領袖表示,要由史達林個人崇拜的專制中吸取教訓。

為甚麼匈共會厚葬一名前部長?因為政治氣候出現了變化。一九五三年,史達林暴斃,繼任人赫魯雪夫召開蘇共二十大,發表秘密報告,批判史達林個人崇拜的恐怖統治。匈牙利是雅爾達會議中由英美蘇三國領袖協議出賣給蘇聯的犧牲品,史達林時代的蘇聯欽點了一條忠實鷹犬拉科西當總理,取締匈牙利各政黨,捕殺知識分子,內政部長稍有異議,即遭秘密審訊處決。史達林死了,蘇聯的恐怖專政有所緩和,一向強悍不服的匈牙利人,覺得這時是行動的時候了。兩個多星期之後,大學生自發聚集示威,沒有組織,沒有領袖,只是要求蘇聯由匈牙利撤軍,高呼民主自由。匈共政府下令鎮壓,但示威群眾釀成暴動,軍隊不敢開火,群眾在街頭毆斃了一些秘密員警。匈共慌了手腳,讓溫和派領袖納吉出任總理。納吉站在人民的一邊,同意推行改革,要蘇軍撤出匈牙利,並提出退出華沙公約國組織。赫魯雪夫假意答應,指示駐匈牙利大使安德羅波夫與納吉斡旋,蘇軍剛撤出邊界,忽然來一記回馬槍,與一大批坦克一起突襲布達佩斯,殘殺示威群眾,鎮壓民主革命,納吉潛入南斯拉夫大使館,後被蘇軍拘捕,秘密審訊後再處決。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人民的革命雖然失敗,卻為三十多年之後蘇共垮台打響了信號彈。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權向自己的人民開槍,為蘇聯東歐大家庭留下難以癒合的創傷。一九七六年北京「四五」天安門示威,中國的極左領袖、副總理張春橋,馬上想到了匈牙利的起義,把當時示威者擁戴的鄧小平,稱為「中國的納吉」,指如果鄧小平上台,必會復辟資本主義。

匈牙利革命沒有英美策動和參與,因為當時英法兩國正捲入蘇彝士運河危機,跟埃及總統納塞爾展開一場利益爭奪的決鬥。赫魯雪夫出兵匈牙利,正是以英法出兵埃及為藉口。然而匈牙利人民起義之後,巴黎、倫敦、紐約、西柏林都有聲援民主公義的示威。因為這是極權與自由的對抗,匈牙利人反抗的是一個強加在他們頭上的史達林式軍事獨裁政權。一九五六年十月的匈牙利人聯同總理納吉,是創造了曆史,因為這樣的民主抗爭,大氣魄、大格局,是推翻一個殘暴的制度,不是叫哪一個領袖下台。當時匈牙利人明白,他們反的不止是獨裁者拉科西,而是要改寫曆史,把羅斯福和邱吉爾聯手出賣給蘇聯的悲慘命運從頭改寫。

民主運動必須有一個主題,此一主題必須黑白分明,是專制和自由的殊死決戰,是為了掙脫身上的銬鐐枷鎖。台灣人身上,今日並無銬鐐和枷鎖,只有對岸的軍事威脅,台灣今日的總統是民選的總統,施明德不是納吉,陳水扁不是拉科西,而赫魯雪夫那樣的軍隊和坦克,還沒有開進來。

因此台灣倒扁運動的所謂悲情,是誇張而矯揉的,根本文不對題。人類歷史上一切可歌可泣的抗爭,由羅馬的斯巴達克起義,到匈牙利的反蘇革命,都是極權的黑暗和自由的光明之戰,是電腦的「零」和「一」的二元對立。台灣的倒扁運動,漸淪為一個島國遺民的一股尋找身份的矯情濫殤,就像中國的《英雄》、《無極》一類「盛世巨片」,空有陣容、色彩、資金,但故事空洞,情節犯駁,對白可笑,只是一群中國電影工作者向奧斯卡拋媚眼的一廂情願的自戀和單戀。台灣這場倒扁運動,越演越濫,領袖施明德,越來越像中國影壇關起門來追求「自我肯定」而接受一群見識有限的盜版電影觀眾盛世歡呼的「大師」。

以歐美日本為主流的國際社會不是傻瓜,他們見識過戰後六十年真正的人民革命,對於台灣倒扁運動這種趕時髦的億萬金元的大片,恐怕不會真心欣賞。陳水扁只要不出動軍隊,不讓施明德當烈士,所謂「一旦我有甚麼不測,你們不要停下來」這類濫文藝腔的對白,其感染力畢竟不可以跟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相比,台灣的這場「民運」,就會像中國的「盛世大片」一樣,缺乏真正的戲劇張力,人物性格平面而淺薄,一場血癌、白血球過多、自我吞噬,而又根本沒有真正的病毒和細菌,千軍萬馬的拖下去,施明德始終不肯自焚,連高潮也沒有,只會叫人打呵欠提早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