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的車,要殺老佛爺的馬了

陶傑
陶傑

2005 年 10 月 20 日

諾貝爾經濟學的兩名得獎人,發揚研究了著名的「博弈論」(Game Theory)。「博弈論」是什麼?我不是數學家,自然不敢在經濟學大師張五常面前胡說八道,但「博弈論」以數學為基礎,可以應用在國際政治、經濟活動、企業商貿等眾多日常生活的範疇,好像一根蘿蔔,球莖 埋在地底,是營養最豐富的部分,露在地面的,只是幾塊葉子。我是經濟和數學的門外漢,蘿蔔如何有益,我沒有資格發言,不過欣賞一下地上的幾塊青綠的蘿蔔葉子,恐怕還可以。

「博弈論」這個名字太深奧,Game反而很顯淺。今天日常的語言,有許多新詞彙,都來自「博弈論」,例如「爭取雙贏」、「零和遊戲」、「不按牌理出牌」、「打經濟牌」等等。「博弈論」之偉大,在於為二十一世紀人類社會活動提供了一個理性而文明的大前提。人際關係和國際舞台,不可以再講「鬥爭」,而是強調「競爭」,古羅馬的鬥獸,黑社會的開片,毛澤東的階級暴力革命理論,在「博弈論」面前都顯得野蠻而無知,這個世界自從有了博弈論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包括中共和北韓,都逐漸加入博弈的循環。

一個博弈的世界,再激烈的衝突都是一場遊戲,或者是一場球賽。美國和蘇聯不必是死敵。而是一對「參賽者」(Player)。Play,除了上海人說的「白相」,廣東人說的「玩o野」,同時 也有「演戲」的意思,當天大的爭鬥,不過是趣味盎然的戲玩人生的一場場棋爭,世界的許多紛爭就可以和平解決。博弈論的發明人納殊,豈止是數學先驅,還應得諾貝爾和平獎。

博弈的前提,是不論多激烈的矛盾,敵對雙方都必須依照一套彼此認同的理性思維來辦事,因為理性,所以對方下一步棋如何走,就可以合理推測。中國的出口貿易強勁,紡織品大量衝出歐美,博弈的應對,是迫使人民幣升值,然後誘使投資者另覓印度之類的勞工市場。

一九九七年以前的香港,最可貴之處,在於香港是中華民族三千年歷史上唯一的博弈場。在這裡,不同的政見可以並存,官司糾紛可以訴諸法庭,即使十九世紀的一位港督,出現了桃色糾 紛,私下解決,也採用「決鬥」(Duel)方式。決鬥是兩名男子各提著手槍,背道各走十步,仲裁一聲令下,回頭開火,不得偷襲暗算,不也是一種博弈嗎?雖然是殖民地社會等級森嚴,最要緊有法可依,有規可援。法律有漏洞,可以鑽進去,但大前提是必須承認法律的地位超然。

當香港早已進入博弈的新天,中國還處於弱肉強食的暴力世界。慈禧太后跟一名小太監下象棋,小太監進攻連連,棋藝甚精,得意忘形,說了一句:「老佛爺小心,奴才的車,可要殺老佛爺的馬了。」慈禧太后大怒,掀翻棋盤,大罵:「你殺了我的馬,我殺你一家子!」下令把小太監活活杖斃。慈禧為什麼發火,因為她聽見一個「殺」字,大逆犯上。在她的辭典裡,一個「殺」字的意思只限於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一個動作,她 完全不明白象棋只是一個遊戲,象棋只是一場虛擬的符號戰爭。一個國家由一個如此無知的女人獨攬大權,不敗亡,是沒有天理的,因此當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讀歷史的人看到這一節,唯一的遺憾,是聯軍的司令沒有把慈禧太后生擒處死,被她逃到熱河,悠閒地吃著窩頭。

香港之珍貴,因為香港是中國唯一懂得博弈的城市。雖然香港人很貪小便宜,擅長「搏懵」,但不論如何「搏懵」,也必須服從博弈這個大磁場。在馬路開車,衝紅燈是一種「搏懵」,但衝燈的時候選擇在黃燈轉換成紅燈的那十分之一秒,司機還是在潛意識中 承認了交通燈的至高權威。所謂法治,不就是博弈嗎?大律師在法庭激辯,控辯雙方都尊稱對方為「我博學的朋友」,正如美國國會的議員不同黨派,也必須尊稱對方為所謂The right honourable。博弈之下,豈無法理,有博弈,就沒有了戾氣。

中國吞併香港已八年,不斷有人提倡,香港人要放棄所謂「大香港主義」心理,與中國加速「融合」。不錯,中港兩地的經貿活動已經緊密難分了,但香港人面對中國的時候,卻一定要堅持博弈的大原則,與中國方面交手,要經常提醒對方:「奴才的車,快要殺老佛爺的馬了」,是在下棋,不是要「顛覆國家」、「推翻共產黨政權」,雖然當慈禧最終了解下棋是下棋,不是造反的時候,慈禧暴戾而愚昧的人格早已經自我顛覆了。香港人遵守遊戲規則,願賭服輸,感謝殖民宗主國,為香港帶來了普通法,帶來了法庭的辯論,為香港的馬迷帶來了賽馬賭博,令香港的馬迷明白,馬會電腦決定的派彩是公正的計算,賽馬一旦出現人為的造馬,練馬師和騎師都會受懲罰。

董建華治港八年,正是不明博弈之理,逐步蠶食了香港這座博弈之城行之有效的遊戲規則。雖然奢言「改革」,但他不明白英國人留下的一套社會博弈論的底蘊精神。彭定康臨撤出時,為什麼下令廉署檢控星島集團的老闆胡仙?因為這是精巧的博弈陷阱,他看死了他的繼任人只會用中國式的人情後門思維來應對,不懂用下棋的技藝來拆招。 結果是法治受到破壞,香港的國際聲譽失色,放了一個胡仙,董建華付出慘痛的代價,能怪彭定康惡作劇嗎?怪自己像慈禧太后那麼蠢好了。

歐美對中國的政策,是「交往」(Engagement),把中國融入全球一體化的棋局,也就是令慈禧太后明白:下棋是下棋,不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不必動不動就掀棋盤破口大罵。但中國文化思維之中偏偏缺少「博弈論」的基因。只有「愛國論」的狂躁,法治是葉公好龍,人治才是本性所在。董下曾上,曾蔭權的民望高,他力圖恢復英治時期的博弈精神,成功與否,雖然不令人過分樂觀。在中國人的一生中,經常會聽見「撥亂反正」一類的政治頌詞,一個國家的現代化,就是學習博弈,知道什麼叫「遊戲規則」,就像一個三歲小孩進幼稚園,了解這不是一個攝影的地方,不可以哭鬧,把書包放在桌上,想小便的話,要先舉手,不是把課室當做迪士尼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