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
《蘋果日報》 2006 年 12 月 31 日
二○○七年是美國總統的大選年。民主黨的克林頓夫人希拉莉野心日露，共和黨的候選人未卜，但其中一個競爭者是參議員麥堅恩。 麥堅恩雖然是參議員，但履歷令人難忘：他出身軍校，成績平平，畢業後加入海軍，當了海軍一名飛行員。一九六七年他參加越戰，戰機被越共擊落，麥堅恩折斷一隻手臂和一條大腿，做了越共的戰俘。
越共並不特別遵守日內瓦公約，麥堅恩被關進河內的集中營，屢遭越共虐打，並單獨囚禁了兩年。在獨囚期間，麥堅恩不見天日，在竹製的牆壁，用手指敲打摩斯密碼與隔鄰被囚的戰友通訊。
麥堅恩出身海軍世家，他的父親也是海軍將領。麥堅恩在柙期間，其父擢升為太平洋部隊總司令。在柙的美軍戰俘，由越共與美國談判，互相交換釋放。交戰雙方慣例，釋囚以俘獲日期的先後次序決定，先捉先放。越共知道麥堅恩的父親身居高位，為了向美國軍方示好，交換戰俘時，故意讓麥堅恩打尖先釋放。
當麥堅恩得知比他囚禁得更久的戰友仍在扣留，他拒絕了越共的釋放令，堅持要排隊。越共誘放他三次，其他的難友也叫他「執生」，早點恢復自由，回美國養傷，但麥堅恩堅持原則，不肯接受特權，告訴越共：先釋放別的人吧，我願意按照正常程序等候。
這是麥堅恩一生最重大的決定，因為他是軍人，軍人要保持品格的高潔，服從紀律，置個人生死利益於度外。麥堅恩三拒釋放，直到美越展開和談，麥堅恩才重獲自由，但已經當了五年戰俘。同屬共和黨，布殊政府轄下的美軍傳出虐待伊拉克戰俘的醜聞，麥堅恩抨擊政府不遺餘力，以自己的遭遇為例：「為甚麼一定要遵守日內瓦協議？因為當美軍的男女兵一旦被俘，我們要確保他們得到有尊嚴的對待。」
麥堅恩是戰火提煉出來的人物，在生死邊緣掙扎過，這樣的人物，有很高的人格感召力，才配稱為「領袖」。一個領袖，不能時刻都做一個「世界仔」，專挑好果子摘，趨吉避凶，擅走門道好處由自己撈盡，責任由別人背負。越共要釋放麥堅恩，他偏偏拒絕，寧願讓別人先行，他當時大概沒想過有一天可能競選總統，這樣的抉擇是一場「騷」，成為將來從政的本錢。這樣的代價太大了，他惹火了越共，越共後來故意把他排到最後釋放的一人。
「領袖」（Leader）是一個西方的名詞，中文的概念，只有「家長」、「君主」、「宗主」，這些人雖然也是所謂「領導人」，但取得權力的過程，不是暴力和陰謀，就是糊糊塗地「執死雞」上位，如一九七六年九月之後的華國鋒之類。中國的儒家思想對領袖本來有一套高尚的道德要求，要求一個領導者做到「內聖外王」的境界，但堯舜禪讓的傳說畢竟一半是神話，一半是傳說，距離中國人的記憶太遠，中國有君主帝皇學，以三國的謀略為經，以康熙雍正的權術為緯，中國獨無現代意義的「領袖學」，以遵守遊戲規則為形，以公義的君子人格為念。香港的工商行政人員，近年沉迷所謂領袖學的研究，不了解中西文化本質的差異，也就無從明白為甚麼中國式的「行政管理」，憑藉家長制的威權，成為豢養小人和讒臣的溫床，而永遠難以確立「企業」（Corporate）的真正領袖本色。中國式政治從政治決策，到權力的繼承接班，不是問題叢生，就是危機重重，就是這個道理。
許多人想問：香港為甚麼出不了第一流的「政治人才」？除了中國宮廷文化的血緣基因，香港以炒股為本，以地產為基，是一個「走精面、爭發達」的城市，有太多的「市場專家」和「理財顧問」，不論小圈子霸位、大市場逐利，此等生態，甚麼「人才」都有，獨無統領江山的政治人物。做一個出色的領袖，當然不一定都要當過軍人、做過戰俘，也應該以利益為重，身段靈活，但人格的感召力，必要時還是要具備的。美國很多選民不喜歡麥堅恩，覺得他「保守」，但希拉莉油滑浮誇，相比之下，麥堅恩多了幾分政治家的質感，而領袖的質感，對於一個亂世，是信心和勝利的一層保障。麥堅恩是不是一個「Out」了的人物，不能肯定，但他的越戰故事，肯定是美國公民的一層集體回憶。
美國立國只有二百年，從來沒有出過孔子、孟子之類的聖人，美國人的道德典範，不過是華盛頓、傑佛遜等幾位「開國之父」（Our Founding Fathers）。美國的文化，以物質消費為主軸，也沒有中國十名博士生最近倡導的甚麼「文化主體性」，美國人一不讀論語，二不讀武俠小說，不識仁義禮智信一類的高深道理，但從越戰的叢林中到九一一的客機上，像麥堅恩這一類志士在所不少。這種質感，是美國稱霸全球的一大本錢。
美國的民主政治，也沒有「潑婦罵街」這種現象。荷李活過氣女明星珍芳達七十年代思想極左，不但反對越戰，反而同情支持北越。後來，有記者問麥堅恩對珍芳達當年的這種姿態有何觀感，身為軍人，有沒有覺得受到侮辱或後悔曾經從軍，麥堅恩淡然一笑，答：「人的一生，難免會為一些行為決定而懊悔的，我這輩子也有一些，對一些人，對一些事，我也不無怨憤，但對於珍芳達這種人，我如果還保持怨憤的話，那是對生命光陰的浪費。」
好事的記者把這番話轉告給老來當了CNN電視台東主富豪夫人的珍芳達，珍芳達聽了，沒有答話，她的眼眶含淚水。
甚麼是領袖，甚麼叫「領袖學」（Leadership），千頭萬緒，有時候，到大學去修讀甚麼行政課程，是多餘的。下屆美國總統是誰？美國選民自有抉擇，我希望麥堅恩得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