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武本土派崛起 然後呢?

孔誥烽  2016年3月7日

年初一一場「魚蛋革命」,令本來寂寂無聞、在衝突中被捕的立法會新東補選參選人、本土民主前線的港大學生梁天琦聲名大噪,最終以高票落選,意義非同小可。

激進本土論述的演化

梁的競選綱領,打正港獨旗號,而且明言勇武抗爭無底線。這樣激進的路線,面對保守的香港選民,本應是幾百票也拿不到的。選舉前政府禁止寄梁的宣傳品給選民,所有親泛民的主流媒體,更是鋪天蓋地打出「票投梁天琦便等於投給民建聯周浩鼎」的宣傳。在此劣勢下,一個月前還無人認識的梁,竟然有超過6萬6選民支持,得到15%選票,搞到遍地眼鏡碎和毒硫酸。

香港政治光譜中的激進派力量,自2008年社民連崛起,在政治綱領上其實與傳統泛民分別不大,都是支持建設民主中國、爭取香港真普選。在抗爭上他們比較進取,但總離不開在鏡頭前「做秀丟路姆西」之類。2011年陳雲出版《香港城邦論》,主張香港真自治、中華聯邦制,到港大學苑出版《香港民族論》,主張公投自決和獨立建國,在論述上已經完全脫離香港泛民的框架。在抗爭手法上陳雲一直提出勇武抗爭,但具體所指是什麼並不清楚。到了2014年佔領旺角時的盾牌攻防,再到年初一的旺角大戰,勇武抗爭才有了實例。

我一直從美國觀察,看到本土思潮已經凝結成一股政治力量,在年輕人和一直不滿老泛民的中老年人中間蔓延,大有重複當年台灣反對運動中本土派擠開左翼統派之勢。但在香港的泛民社運圈精英,卻一直蔑視這個力量。新東補選前夕,提出「雷動計劃」泛民選舉大協調的民主派教授,竟然預測本土派只得幾千票。「長毛」在為公民黨楊岳橋站台時,更是沒有捧楊而只是一味攻擊梁天琦。結果梁天琦贏得佔15%的6萬6000票,已拋離2012年「新東票王」長毛佔10%的4萬8000票。

學界的範式轉移

傳統泛民和社運界的傲慢讓他們無法理解本土勇武派崛起的大潮。這股潮流之強勁,其實在早前媒體較少注意的各大學退聯公投和中大學生會選舉,已露端倪。2014年的佔領運動時,傾向勇武抗爭,深受城邦論、民族論影響的年輕人,在旺角發展了佔領區,建教堂、蓋關帝廟,屢次以盾牌頭盔抵擋黑幫警察的進擊。部分本土勇武派,則多次嘗試攻佔龍和道。他們對於專上學生聯會(學聯)與泛民多次嘗試解散旺角佔領區和拖勇武抗爭者後腿,呼籲大家不要去龍和道和旺角,感到強烈不滿。

佔領期間的這些本土勇武派,不少是大學生。他們認為學聯在佔領期間的表現,不是一時失職,而是學聯長期深受大中華思想影響,時刻害怕激怒中共、迂腐固守「和理非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教條等更深層問題的體現。他們覺得學聯高高在上不察前線抗爭同學取向,一味想通過「大台」自上而下地指揮,乃是學聯在「火紅年代」形成時抄襲中共的列寧先鋒黨組織形態的結果。

各大學的退聯派,在2015年紛紛組織退聯組,推動所在院校通過學生公投退出學聯。這些在大學學生會系統外的自發學生,被不少傳統學運「老鬼」譏笑為不懂大局亂搞,或抹黑他們受中共指使破壞學運。一位前中大學生會和學聯著名高幹,甚至公然侮辱退聯同學是「垃×圾」。結果港大同學首先成功舉辦和通過退聯公投,跟着浸大、理大、城大都相繼通過退出學聯。主導香港學運半個世紀的學聯,就此失去半壁江山。

2016年初,中大學生會選舉打破年年都是一莊憑信任票當選的慣例,出現了兩莊競選之局。當中「煥然」莊的候選會長曾有公民黨背景,另一個「星火」莊的會長,則是新興本土派網媒《輔仁媒體》的作者。「星火」在選舉時打出中大飯堂難食因為傳統左翼學生僵化地抗拒飲食集團,和大學本地生與大陸生資源分配不公等議題。「星火」更有候選莊員在年初一的旺角大衝突中被捕。「星火」莊背離中大學生會的意識形態傳統,很多人最初都認為必輸無疑。農曆年假後投票結束,本土莊竟然以六四之比擊敗對莊。開出來的票箱,幾乎全部都是「星火」壓倒「煥然」。醫學院宿舍的票箱,更見「星火」54對5的大勝。

當論述凝結成實力

傳統社運泛民和學者,一直都譏笑從陳雲《香港城邦論》到港大學苑《香港民族論》的激進本土論述為怪誕空想,斷定這些論述只能吸引在網上發泄的「廢青毒男」(他們明顯是沒有把眾多本土派才女放在眼內)。早前有台灣著名學者在學術會議表達對《香港民族論》的同情理解,更被香港同行圍攻批評。

退聯運動的成功和中大學生會本土莊大勝,以實實在在的選票顯示,不同流派的本土論述,已經成為年輕人中間的主流意識。港大和中大學生會會長,加上即將組黨的學民思潮,更先後表示認同港獨選項。這些學界新發展,其範式轉移的意義,不下於當年學運國粹派倒台。

學界的巨變只是前奏。無論你喜不喜歡,勇武本土意識,已經進一步物質化成橫飛的磚頭,更吸收到可能足以在9月立法會選舉一區取得1到2席的15%選票。或許你認為15%只是少數。但歷史的變局,往往就是由充滿能量的少數帶動。1789年法國無懼給路易十六鎮壓藉口、支持攻打巴士底監獄的民眾,恐怕不到10%。當年民進黨剛起時,不怕激怒國民黨、不理對岸中共最高興投票給他們的選民,也只有20%左右。

已經崛起的本土力量,將會把香港帶到更好的時代,抑或是更壞的時代?我不知道,只知道航向未知,總比步入確定的死亡吸引。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