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來的第三次中西文化大交鋒

陶傑
2005 年 9 月 11 日

二百年來,中西文化影響深遠的重大衝突,共有三次:第一次是一七九三年英國勳爵馬爾戛尼訪問中國,謁見皇帝乾隆;第二次是一九九二年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親自示範現代領袖親民公關的魅力,在中國人社會推動政改;第三次,就是美國迪士尼偏偏選擇在香港大嶼山陰澳建「樂園」,促成了西方中產知識管理經濟的現代文明,與中國小農生活傳統的一場大交鋒。

「自由行」中國遊客遊園的打尖吐痰喧嘩等種種奇特行為,一向入侵橫行香港的酒店和名牌珠寶店,連到了歐美的百貨公司,由於以暴發的消費財神自居,店主售貨員點頭哈腰,即使心中詛咒,也滿臉堆笑,可謂所向無敵;進入迪士尼,卻不幸遭到美式管理制度的巨大阻力。迪士尼以跨國企業、娛樂帝國之尊,毫不理會中國一向引以為傲的所謂國情,也不怕傷害中國人民的所謂感情,絲毫不給面子,盡情踐踏尊嚴,不但起用了一批聽從美國的指引、效率明快的迪士尼華裔員工,嚴格「執法」,當有遊客報稱「食物中毒」,特區食環署人員進場「執法」,被一名外籍管理人員勒令脫下肩章,兩名從殖民地政府過渡而來的華人執法者,在「中國人民當家作主」的口號下,在「鬼佬」的「淫威」面前,乖乖就範,這娛樂性豐富的一幕,大為造化神來之筆。

此外還有迪士尼涉嫌「剝削」員工,要員工超時工作;「打壓」人權,勒令員工不得染發,又引起所謂壓力團體的公憤,揚言「抗爭」。

迪士尼膽敢在中國人社會建立「樂園」,勇氣可嘉,這一次終於自認遇到了巨大挑戰,然而以美國人當年開拓蠻荒西部,降伏印第安人的狠勁,自非洲森林輸入黑奴成為馴服工具的恩威,在中國南大門遇上的這場「迪士尼陰澳大風暴」,僅止于應付一夥上廁所不沖水、便溺不喜瞄準廁央、當眾吸煙挖鼻孔而又穿戴勞力士、阿曼尼西裝的世紀豪庭消費的小農貴族,應該綽綽有餘,令人相當有信心。

迪士尼「侵華」引起的文化大戰,為甚麼行將成為歷史性的里程碑?因為迪士尼開在中國香港,是一場強行把棕櫚與仙人掌接枝種植的文化錯配。

迪士尼在洛杉磯和巴黎,以及在一早脫亞入歐的東京,都有樂園,為一個龐大而成熟的中產階級開設,在這些城市都選對了地點,因為西方世界的中產階級,不但以薪酬收入和消費力來定義,還有一套健康良好的信仰:禮貌、友愛、寬容、愛護動物、同情弱小、愛好自由而守法。只有此一價值觀的土壤,方構成迪士尼的文化生態環境,迪士尼的主題是普世的愛心和童稚的快樂,在擁有一個真正的中產階級的歐美社會,才達致真正的和諧。

迪士尼在中國香港建園,最大的戰略錯誤,是誤把中國只追求物質欲望的消費豪族,認定為中產階段,而不知道中國沒有中產階級,只有一個以金錢為絕對信仰、以收入為唯一標準的「偽中產階級」。或許美國人很天真地以為今天的中國還是孔子的「禮儀之邦」,或許迪士尼的高層其實很清醒,改變了戰略,根本不需要中國子虛烏有的中產階級,只需要一個明碼實價赤裸裸的市場(這或是陰澳迪士尼園世上規模最小的原因),這一切其實不重要,只要迪士尼肯迎接管理學的新難題、地球一體化的新挑戰,在香港先建園,下一目標為上海,最後開到哈爾濱和西藏,百年大計,有何偉略,外人無從得悉,但對於世界上所有人類學的愛好者和歷史的旁觀客,迪士尼在展開一場哥倫布式的開拓之旅,比起六百年前在海洋上夢遊了七回的鄭和,更為引人入勝,更令人滿懷期待。

因為迪士尼催化了中國自稱「與國際接軌」的葉公好龍式的種種陣痛,迪士尼用一張冷冰冰的臉孔告訴這個社會:是你要我來挽救你的經濟,是你自甘提出「喪權辱國」的條件,是你想學習現代化,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始終會一切就範,沒有我傷害你的民族感情,只有你服從我的遊戲規則。

有人驚覺,迪士尼其實沒有甚麼人情味,待人太苛。但這是已逝世的老闆和路迪士尼的風格。一九五五年,洛杉磯迪士尼園開幕,迪士尼本人親自巡查工程的每一細節,他請來三萬三千名賓客,但當天的故障很多,不但短暫停電,而且供顧客就地飲用的食水小噴泉座也沒有水,四周的百事可樂自動銷售機卻運作正常,許多賓客不滿和路迪士尼解釋:最近幾天,水喉工匠罷工,水源不足,廁所和食水噴泉座都沒有水,為了趕及開幕,只有在水廁和食水噴泉座之間作一抉擇,迪士尼告訴賓客:比起抵受口渴,不沖水的一廁內穢溺更難容忍,因此,他決定優先選擇保障水廁的沖水。

所謂強政勵治,亦不外如是吧?老迪士尼如果今天在生,開幕禮前夕來陰澳巡查,對於陰澳迪士尼園的廁所獨一無二地改為蹲廁,他會特別欣賞,在水廁和食水的斷供故障之間,如果體察中國「國情」,他一定會擺擺手,說水廁沒有水不要緊,因為他們如廁後不沖水。

一心希望「現代化」,但又抱守「國情」,在殘酷的獨裁資本主義和人權法治之間,一個龐大的物質中國與和路迪士尼在洛杉磯開幕禮前夕面臨的抉擇相似:當沖廁所的咸水,還是小噴泉的食水,兩者不可兼得,是寧願保留弊積屙沉的便溺,也要如饑似渴地「超前消費」物欲的蒸餾水?中國如何自選?迪士尼樂園璀璨的煙花,照亮了二百年東方的夜空,馬爾戛尼的船隊和彭定康的足跡都已遠去,挑逗一條巨龍,尚有後來的冒險家,在風起雲浮之間,其中的奧蘊,不由得令人會心微笑了。

蘋果日報/淩鋒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