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國崛起的浮塵飛灰與流星彩虹

陶傑
陶傑

《蘋果日報》 2007 年 1 月 21 日

        中國用導彈轟毀通訊衛星,引起西方抨擊,反應不下於北韓試爆核彈,轟碎衛星雖然目標「和平」,但同時也表示擁有擊盲美國的通訊衛星「天眼」的能力,歐美連同親中的澳洲,同表嚴重關切,也相當正常。中國聲稱「和平崛起」,對外宣傳,今後恐怕更蒙上陰影。

        中國擊毀的衛星,碎片四濺,可以干擾其他國家的衛星通訊,證明任何「崛起」,都有副作用,都不會絕對「和平」。今日美國耗佔全球資源百分之二十三,中國耗用百分之十四,美國人口只有三億,中國正在「崛起」,不出十年,耗用的地球資源必定超過美國,隨著物質「中產階級」壯大、「脫貧」人口的消費慾大張,對資源的飢渴需求必然倍增,雖然中國政府明令三年後全國減少能源消耗兩成、減少污染物質排放一成,但在能源消耗和環境污染的經濟「發展」生物鏈中,各地經濟諸侯可攫取巨大的貪腐利益,「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即使推行所謂「政改」,建立新聞監督和法治制度,也無法改良慾壑難填的國民質素,十三億中國人都想過荷李活時裝電影裡梅麗史翠普和妮歌潔曼那一等生活,中國聲稱「生存權」,為了爭奪資源,中美必然一戰。

        二十世紀初,英國名報人安格爾(Norman Angell)目睹德國經濟崛起;挑戰維多利亞時代的 英帝國,指出在歐洲,英德兩強不可以並存。安格爾出版了一冊著作,名叫《大幻覺》(The Great Illusion),指出二十世紀 的戰爭,不再遵從「弱肉強食」的達爾文定律,而是「強肉次強食」,崛起的一方要生存(War has no longer the justification that it makes for the survival of the fittest, it involves the survival of the less fit)。相對今日於美國,一個崛起的中國是「次強者」(The less fit),相對於一百年前的俄國,日本是次強者,戰爭不是為了霸佔外國領土,而僅僅是本身的生存。

        世上從來未曾出現過「雙強並存」而又「和平」的局面,羅馬帝國不能容地中海的馬其頓、迦太基和埃及,成吉思汗的蒙古不能容女真和宋朝,當時的戰爭,像秦始皇兼併六國一樣,純屬「弱肉強食」,但人類進入了二十世紀,改變了此一規則,一百年來如此,地球的資源愈來愈緊絀,今天的世界,比一九一四年日俄並強的世界改變了多少?當然有改變:資訊爆炸了,地球一體化,經濟貿易頻繁而各國更互為倚賴,戰爭兩蒙其損,然而,不可以高估人類的理性能力,尤其民族主義情緒的瘋狂發作,是摧毀理性的最有力武器。

         一個大國的崛起,在歷史上必然帶來戰爭,正如一隻哺乳類動物在胎生時,一定引起陣痛,黏帶著血絲誕生,不流血是不可能的事。在歷史上,人類在戰爭中如果還推動了文明進步,視乎一個強權在崛起時,除了生存權的擴張,還有沒有新的人文價值觀隨同面世。例如英國維多利亞時代降生的前夕,一八○七年,英國國會立例廢除了黑奴制。廢除黑奴貿易運動的始祖,是當時英國駐西非塞拉里昂的總督麥柯利。他早年去過牙買加,在那裡的蔗糖工場當一個小職員,眼看黑人奴工備受凌虐,起了惻隱之心,聯同一群基督教會工作者一起游說國會,百般艱難,終於推動通過了蓄養黑奴刑事化,立法規定凡英國商船發現黑奴者,船商施以重罰。

        麥柯利的善舉,影響了美國的林肯。英美「帝國主義」的崛起,擁有人權和人道的人文基礎,自十九世紀以來,英美帝國主義相繼稱霸,為世界帶來巨大的文明進步,因為帝國主義的面貌不止是軍隊,還有教會,還有記者,慈善團體和知識分子。

        強國「崛起」,過程不可能和平,戰爭之後都可以帶來時代的進步:羅馬帝國時期的法典和公民權,拿破崙之前有伏爾泰和盧騷的自由思想,維多利亞時代的前夕有為黑奴維護人權的麥哥利,此皆為人文的建樹。

        德國希特拉的崛起以種族優生學的絕對化為依據,蘇聯列寧和史達林的崛起以階級仇恨為動力,此皆為對文明的破壞。

        中國的「崛起」,不可只以自私的「生存觀」為理由,中國聲稱有三千年文化,中國人應該思考:崛起的同時,即使有軍事衝突,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帶來甚麼貢獻?例如,如果中國一些優秀文化外傳,垂範國際,讓歐洲人也感染一點中國道家和佛家思想,捨棄物質消費,擁抱清靜寡慾的人生觀,則地球即可避過氣候暖化的危機,美式的「信用卡主義」消費經濟,就會淘汰。

        然而,十三億中國人自己,都不是道家和佛家的信徒,迷戀名牌物質,更甚於美國。二十一世紀,中國加入物質消費的俗流,參與世界能源的消耗,可由此而引起的戰爭,雜拌著對百年「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仇恨,則只會是成吉思汗率領蒙古軍西征的重演,一直打到維也納城外、多瑙河之濱,歐洲視為黃禍。

        中國當前的崛起,比起維多利亞時代前夕,都沒有任何人文價值的條件。當年英國有一個麥柯利,為非洲黑奴請命,今日中國的維權律師和揭發煤礦醜聞的記者,都遭受逮捕和濫殺。在貧富懸殊之下,中國山西的許多礦工,與黑奴有何差別,這個學術問題,其實也相當有趣。

        因此中國轟毀衛星,這一炮不簡單,這一擊引起很大的震動,自是大有理由。帝國的崛起,在黑暗的宇宙中,劃過的是絢麗的流星,還是破壞的碎片?流星過後,是雲絢霞麗的黎明,還是碎片迸濺,一切重歸黑寂?站在新世紀的門檻,在「盛世」的迷幻亢奮之中,中國人,你必須清醒選擇。

        後記: 權威軍事評論員指出,美軍太空技術領先中共解放軍太多,中國的這項打擊衛星技術簡直是班門弄斧,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