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政治模稜兩不可

林行止 《信報》 2006 年 9 月 27 日

近日多國政壇動盪,遠的不說,香港周遭便有台灣搞得「大紅大綠」、轟烈異常的倒扁活動;泰國方面,二度高票當選的總理他信往聯合國開會時被軍人發動的不流血政變奪權;而中國則高調宣布撤換上海第一把手陳良宇,查處貪腐,有人(受害者及對官員貪腐早已恨之入骨者)「熱烈歡迎」,有人認為是中國政治鬥爭的另一場樣板戲。上述三國,政情有別,可是亂中有序,「人民」並無徬惶無策的失落。

二次當選台灣總統(第二次是「險勝」)的陳水扁,他在人們群起聲討、指其貪腐(卻拿不出證據)的形勢下屹然不動,漠視數十萬人街頭靜坐以及層出不窮的反對招數(如圍城如環島巡遊等),進入第十九天的倒扁活動,聲勢不可謂不浩大,陳氏所以巋然不動,有人說他臉皮厚,其實自恃是由一人一票選出的身份,才能使他說出「堅拒辭職、不肯自動落台」而於法有據。在看似亂作一團的情形下,台灣人民提出的要求非常有力,台灣人民的聲音也十分清晰,至於陳水扁仍然掌握施政機器,顯示台灣的民主進程在法治的基礎上開始扎根,民選機制是台灣政府更替唯一的合法途徑。

泰國君主立憲的民主氣候並未成熟,軍人發兵干政,屢見不鮮,不過,由於君權與民意並不相悖,群眾服膺泰皇威嚴,這使泰皇撐腰的軍事干政變得合民情、適民意;正因如此,泰國的社會秩序才能一切如常、新機場(他信的經濟建設項目)亦將如期於明天正式啟用。

從「打倒陳良宇開始」的中國反貪,手段離現代化制度化遠甚,中國政府派百餘幹部進駐上海後才能查處「貪污集團」、把其重要成員「捉拿歸案」,那與古代皇帝派欽差大臣到地方辦案、授予「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有什麼分別?也許就是這種其來有自的「傳統」手法,中國人對中國政治鬥爭所導致的官場異動,早已見怪不怪。

台灣、泰國和中國這三個國家的政治事件皆以反貪起,雖然形式與處理方法不盡相同,惟其模式均有「舊」法可尋並有可援之「法」。台灣的挺扁群眾與倒扁群眾是在民選制度上唇槍舌劍、泰國是有軍隊影子在背後的君權無上、中國則是黨紀與國法的刀來劍往。三國表象紊亂,但是人心並不浮動,社會秩序不致失控,那是因為三國人民仰仗的權威沒有明顯的分歧─台灣取向民主,泰國君儀可感,中國是黨國不分家。

台灣數十萬人在街頭抗爭,等於生產力虛耗,對GDP影響消極,可是股市仍作強力反彈;曼谷人民作息如常,交通依然擠塞而四面佛繼續煙火繚繞;港中股市昨天雖然因為上海的消息而挫落,只要擾攘氣氛一過,回望便知道股市上落總有「借勢」這回事。

與上述三國比較,香港政情最不「生動」,香港表面穩定,高舉和諧的呼籲此起彼落,底下卻因參政熱誠已被誘發,可是香港人的政治理念無從抒展而悶得發慌!

當前香港,政治「滑稽」,「一國兩制」的承諾受那在聯合國「立案」的《基本法》規範,充分賦予港人當家做主的權利,可是,一招「人大釋法」,所有有關香港制度建設的斟酌便只有一邊倒的缺失。雖然了解本身權利充分並仰仗法治的香港人不會因此啞口無言,但是不管輿論多麼有理有節、言詞多麼鏗鏘有力,中國皆可置諸不理。香港人想說什麼,儘管說;要上街示威遊行,也悉由尊便,沒有束縛,可是,香港人不能預期中國有所回應,即使中國有反應,也不能期望那是以群情為指引。

同意受制於「一國兩制」,港人的任何爭取,無所得之餘,不是憤慨的對抗,只有無奈的接受……。中國為香港政治定調,一切有待中國「吹雞」(拍板),撫順民情是「京」恩浩蕩,不納民意,是中國有權如此,香港的人民力量子虛烏有,人民的聲音是難傳久遠的蒼蠅嗡嗡之聲。

有效管理殖民地的那一套手法已漸行漸遠,大有可能是在港英遺臣手上消失。如今人治色彩日趨強烈,誰來治港?縱使是假八百選舉委員之手,惟由中國操盤,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中國亦不敢公然否認;令港人沮喪的是,這種選舉機制在董建華連任一役已證實失敗。換句話說,大選舉團這個舊瓶,來屆灌進去的也非新酒,群眾期待的,只是空泛的一個好人選。

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制度下,香港政圈近期的熱門話題竟然是誰能「犧牲小我」在行政長官選舉中「陪跑」!在選擇行政長官(單普選)上,要投票的港人沒有選舉權、有選票的要聽中國「吹雞」,這樣的制度、如此的安排,還要在「陪跑」方面費盡心思以烘托香港正掙扎步上民主,這是多麼荒謬的心力浪費?公民黨要角梁家傑議員可能(公民黨和他本人未正式表態)「出賽」,也許有吸取選舉經驗以外的理由,但前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女士明言不參選─她向中國報告後才對港人宣布,是長期在英國人羽翼下當公僕養成了對權力來源表現服從的習性未除之故─而招惹這樣那樣的批評,只顯露香港政圈有太多偽善之士,在明知無可為之下為什麼希望別人「陪跑」,來什麼輸得起輸不起的揶揄,那是對別人取捨毫無尊重的典型!

在香港未能建立(或中國賜予)一個合理政治制度之前,從事實際政治全是「戲無益」的玩意。